从本章开始听织机低沉的嗡鸣声渐渐停歇,那匹由灰黑丝线织就的“悔恨纱”,开始从边缘缓缓变得透明、消散,一点点化为虚无的飞灰。最后一点光影黯下去时,便利店重归昏暗,只有窗外绵绵的雨声,重新涌了进来,填补了每一寸寂静。
宋明远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背靠着玻璃柜台。他没有哭出声,只是大张着嘴,剧烈地喘息,眼泪却毫无预兆地、汹涌地滚落,沿着他僵硬的脸颊,汇入湿透的衣领。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,每一次抽噎都扯得胸腔生疼。那块摔在地上的腕表,表盘玻璃反射着橱窗里幽暗的光,指针依旧静止,指向一个他此生无法抵达的、三点四十二分的下午。
“他不知道,”他声音碎得不成调,字句从齿缝里、从呜咽中挤出来,带着血沫似的腥气,“我那天,根本不是因为实习,什么狗屁实习,我是和王凯他们,去喝酒了,喝到忘了时间,忘了他在等……我他妈,我他妈还骗他,说公司临时有事……”
他猛地抬手,狠狠砸向自己的脑袋,一下,又一下,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店里回响。时鉴没有动,也没有出声制止,只是沉默地看着,看着这个男人被十五年前那个下午的真相,鞭挞得血肉模糊。
良久,等那崩溃般的呜咽稍稍平息,时鉴才再次走到织机旁。他没有去看那枚已经黯淡、缩小的溯时茧,而是俯身,从织机最底部、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,抽出了另一根丝。
这根丝,和之前那根灰黑色截然不同。它几乎完全透明,若非在特定光线下泛起一丝极淡的、水波般的涟漪,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。它极细,细得像一线将断未断的游魂,冰冷,没有任何气味,甚至不散发出任何“存在”的感觉。
“还有一段。”时鉴捏着那根透明的丝,声音平静无波。
宋明远缓缓地、极其僵硬地抬起头,脸上泪痕纵横交错,眼里是一片废墟般的茫然。“……还有什么?”他问,声音嘶哑。
“每个时间点,”时鉴将透明丝线轻轻搭上织机一个空置的、更小巧的银白色梭子上,“都不止一个‘看’法。刚才那是你父亲的‘看’法。他眼里,是儿子的生日,是新买的礼物,是迟到的担忧,是突如其来的灾祸,和最后本能的选择。”他顿了顿,梭子尖在昏光里闪过一点寒星,“现在这个,是路口的‘眼睛’看到的。那个年代,中山路和解放街交汇的东南角,邮局外墙高处,装着一个治安监控探头。黑白的,像素不高,但该拍下的,都拍下了。”
宋明远的瞳孔骤然缩紧。他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发抖,比刚才更加剧烈。他想摇头,想说“不看了”,嘴唇哆嗦着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时鉴没有等他回应。指尖在金属台另一个位置按下。
“嗡——”
这次织机的鸣响更加低沉,更加……空洞。不像兽吼,倒像某种深埋地底的金属管道,被无形的水流缓慢冲刷内壁。那根透明的丝线开始被牵引,却没有在无形的布幅上织出色彩鲜活的画面。它只是静静地拉伸,延展,在空气中勾勒出极其淡薄、近乎虚幻的线条和轮廓。
依旧是那个路口,那个炎热午后,白花花的阳光。依旧是稀疏的行人,慵懒的节奏。
但视角变了。是从高处,从斜侧方,俯瞰着那个注定要被血色浸染的路口。画面是黑白的,颗粒粗糙,带着老式监控特有的闪烁和拖影,却莫名有种冷酷的、不容置疑的真实感。
宋文远提着蛋糕盒出现在画面左下角,走向路口,停下,看表,放下盒子,掏出笔记本写字……一切如前。
然后,在画面的右上角,街道对面的巷子口,摇摇晃晃地,走出一个人。
一个年轻人。穿着当时流行的宽松T恤和牛仔裤,头发有些乱,脚步虚浮,走一步晃三下。他低着头,用手背揉了揉眼睛,又甩了甩头,想让自己清醒点。午后的阳光晃得他眯起眼,他抬手遮在额前,无意识地朝路口望过来。
就在他抬眼望向路口的刹那,监控画面极其轻微地“顿”了一下,可能信号受到了某种干扰。但很快恢复。年轻人的脸在粗糙的黑白像素中有些模糊,可那身形,那习惯性的小动作——
宋明远如遭雷击,整个人僵成了石头。那是他。二十岁生日那天的他。刚和同学在对面小巷深处的“夜未央”酒吧灌了一肚子廉价啤酒、脑子昏沉、脚步踉跄的他。
画面中,年轻的宋明远显然也看到了路口对面的父亲。他愣了一秒,没料到会在这里碰上。然后,他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、混杂着惊慌、尴尬和想要躲避的神情。他下意识地侧过身,想要躲开父亲的视线,脚步仓促地向后退。
就在他转身、视线从父亲身上挪开的一刹那——
路口对面,正在写字、背对着巷口的宋文远,似乎若有所感,抬起了头。他的目光,越过来往稀疏的车流,准确地捕捉到了巷子口那个熟悉的、有些慌乱的背影。
宋文远脸上温和的表情瞬间凝固,被一种急切的、混合了担忧和愕然的神情取代。他几乎是想也没想,立刻合上笔记本,一把抓起脚边的蛋糕盒(手机盒),抬脚就想要穿过马路,朝巷子口,朝他儿子走去。他甚至没有左右看车,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面那个想要躲开的年轻身影上。
就在他抬脚迈下路沿,身体重心前倾,视线仍牢牢锁着巷口的儿子,完全无暇顾及其他方向的瞬间——
那辆深蓝色的失控货车,从画面的右侧,从他的视觉盲区,轰鸣着撞入了这幅黑白默片。
“不……不……不!!!”
宋明远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。他看到了!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!不是因为低头写字没看路,不是因为沉迷于挑选生日礼物忽略了危险,甚至不是因为要保护那个该死的手机盒而失去平衡!
父亲是因为看见了他。看见了他醉醺醺的、想要躲避的狼狈样子。父亲是急着要穿过马路,来找他,来问问他怎么了,为什么在这里,是不是不舒服,是不是……遇到了什么事。
是因为他。是因为他宋明远,在生日当天,骗父亲说公司实习要加班,实则跑去和同学喝酒鬼混。是因为他喝得晕头转向,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。是因为他被父亲撞见时,第一反应是羞愧、是躲避,是像个见不得光的贼一样想藏起来!
如果他没有撒谎……
如果他没有去喝酒……
如果他按时去了路口……
如果他没有躲……
每一个“如果”,都变成一把烧红的钝刀子,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割锯。原来真相不止一个。父亲的视角里,是爱与牺牲。而路口的“眼睛”里,是巧合,是误会,是一个少年愚蠢的谎言和逃避所引发的、一连串无可挽回的连锁反应。最终汇聚到那一声沉闷的撞击,和一片刺目的猩红。
透明的丝线停止了牵引。黑白颗粒组成的、冷酷的监控画面,定格在货车撞上浅灰色身影、蛋糕盒(手机盒)脱手飞出的那一瞬。然后,信号彻底中断,画面闪烁了几下,化为一片雪花噪点,继而彻底消失,融于昏暗。
那根透明的丝线,也悄然崩解,化作一缕看不见的轻烟,散了。
织机彻底静默下来。连之前那些细丝高频的颤音也消失了。只有窗外忘川河的雨,还在下,不急不缓,敲打着世间一切来不及挽回的过往。
死寂。令人窒息的死寂,吞没了小小的便利店。
宋明远维持着瘫跪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眼泪早已流干,脸上只剩下一种空洞。那双眼睛,深陷在眼窝里,失去了所有神采,变成两口枯竭了千万年的井。
许久,或许只是片刻,他极其缓慢地、一点一点地,蜷缩起身体,额头抵在冰冷肮脏的木地板上,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。这一次,没有声音。是那种痛到极致、连呜咽都发不出的、无声的崩溃。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,显示出他内心正经历着何等惨烈的山崩地裂。
时鉴依旧站在原地。他看着地上那团蜷缩的、颤抖的身影,看着那块静静躺在不远处、表盘玻璃已摔出蛛网纹的腕表。过了很久,久到窗外的雨声都小了些,他才轻轻走到柜台后,拿起一个粗陶茶壶,倒了杯水。不是热茶,就是凉的清水。他走回来,将杯子轻轻放在宋明远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板上。
杯底与木板相碰,发出轻微的“嗒”一声。
宋明远被这微小的声音惊动,颤抖慢慢平息。他缓缓地、极其吃力地撑起身体,靠在柜台腿上,目光涣散,没有焦点。又过了好一会儿,他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,看向时鉴,嘴唇翕动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“我……要付……什么代价?”
时鉴没有立刻回答。他走回织机旁,指了指织机侧面,一个之前宋明远未曾注意的、不起眼的凹槽。此刻,那凹槽里,正幽幽地亮起一团柔和的、乳白色的光。光团不大,在里面缓缓流转、旋转。
光团内部,隐约有画面浮沉——
是一场婚礼。新娘穿着简洁的白色缎面礼服,笑容明媚,眼角有细细的幸福的纹路。新郎穿着合体的西装,侧脸线条清晰,正低头为她戴上戒指。画面里的新郎,正是宋明远,比现在年轻些,头发乌黑,眼神明亮,满是憧憬。新娘的脸有些模糊,但那份喜悦穿透了时光,依然清晰可感。
画面一转,变成了一间产房。暖色调的灯光下,宋明远穿着无菌服,手足无措地抱着一个襁褓,襁褓里是个红彤彤、皱巴巴的小婴儿。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,眼神里的惊慌慢慢被一种巨大的、近乎神圣的温柔取代,嘴角咧开一个傻乎乎的、完全不符合他平时形象的笑容。
又变。是在一个灯光璀璨的颁奖礼现场。宋明远站在台上,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,从一位老者手中接过一座造型别致的水晶奖杯。台下掌声雷动,闪光灯如星河闪烁。他微微鞠躬,抬起头时,脸上是克制不住的激动和自豪,眼眶有些发红。
还有更多。深夜书桌前陪伴孩子做作业的耐心侧影;周末清晨系着围裙在厨房煎蛋的笨拙模样;结婚纪念日时,他偷偷准备惊喜被识破后的尴尬挠头;第一次带全家出国旅行,在异国夕阳下的全家福……
每一幕,都鲜活,温暖,带着生活本身粗糙而真实的质感。那是“现在”的宋明远,是父亲去世后,挣扎着活下去,成了家,立了业,努力做一个好丈夫、好父亲、好职员的宋明远。是他用十五年时间,一点点堆积起来的生活,是废墟上长出的、虽然带着裂痕却依旧挺立的新芽。
“这些是……”宋明远茫然地看着光团中流转的画面,像是看着别人的故事。那些笑容,那些眼泪,那些平凡的、珍贵的瞬间,此刻看来,竟有些陌生。
“您选择遗忘的‘现在’。”时鉴的声音平淡无波,“看溯时纱,特别是看透真相的纱,代价就是‘现在’里的一些东西。重要的记忆,重要的感受。织机随机抽取,公平得很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宋明远瞬间惨白的脸,继续道:“不过别担心,它们没消失,只是被封存在这时痕斋里。成了‘念’。”他指了指织机,又指了指角落里其他几枚溯时茧,“和这些一样,等机缘或许……”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、近乎渺茫的意味,“……等你哪天,真正学会了和那段过去相处,能和它面对面坐着,不逃不躲,不怨不悔,只是看着。到那时,或许能回来,把它们‘赎’回去。”
宋明远的目光,从光团移到时鉴脸上,又慢慢移开,落在空茫的某处。看了很久,很久。久到时鉴以为他不会再开口。
然后,他极其缓慢地、一点一点地,撑着柜台,站了起来。腿还在发抖,但终究是站直了。他弯腰,捡起地上那块摔裂了表蒙的腕表,紧紧攥在手心,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肉。他低头,看着表盘上那两根永远静止的指针,伸出另一只手,用拇指指腹,极其轻柔地、反复地,擦拭着表蒙上那一道新鲜的裂痕。好似那样就能擦去这十五年的隔阂,擦去那个再也回不去的下午。
“爱……从不问值不值得。”他喃喃地,重复着时鉴刚才低声念出的、那页染血笔记上最后的话。
他转过身,没再看时鉴,也没再看那架沉默的织机和那团封存着他“现在”的光,只是佝偻着背,攥着那块停走的表,一步一步,挪向门口。脚步很慢,很沉,带着拖着千斤镣铐的的沉重。
门被拉开,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和绵密的雨帘。湿冷的风卷着水汽涌进来,扑在他脸上。他顿了顿,没有回头,身影缓缓没入门外无边的雨幕之中,很快被吞没,再也看不见。
时鉴站在柜台后,目送着那身影消失。直到雨声重新成为唯一的声响,他才慢慢走回织机旁。
织机上,那枚用过的溯时茧,已经彻底黯淡,缩成了核桃大小,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,内里的光影也消散殆尽,变成一块真正的、毫无生气的琥珀色石头。但在它旁边,织机复杂的经络纹路之间,有一点极其微弱的、灰白色的光,正在缓缓凝聚、成型。那光很淡,很冷,微微颤动着,试图找到自己的位置。
它将慢慢生长,被织入新的“悔恨纱”中,等待下一个在雨夜推门而入的、背负着过往的客人。
时鉴伸出手指,极轻地碰了碰那根新生的、灰白的丝。触感冰凉,带着泪水的咸涩,和血干涸后的锈味,但最深处,似乎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、近乎虚无的暖意。
第二天,时痕斋多了一项新服务:“多视角溯时”。
时鉴在门口的招牌上写道:
“您以为的真相只是冰山一角。
时痕斋提供完整的时间拼图——
包括您自己的视角、对方的视角、
以及旁观者的视角。
代价是珍贵的现在记忆,
收获是对过去的真正理解。
注意:不是每个人都准备好面对所有真相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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