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光者 第三章

第三章

林逸坐在沈墨的病床旁，手指紧紧扣着那只冰凉的手，仿佛只要他不松手，沈墨就不会被死神带走。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发出的“滴——滴——”声，每一声都像钝器敲击在他心上。他不敢眨眼，怕一眨眼，沈墨就会从他视线里消失。可他又无法直视沈墨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——那张脸上没有血色，没有温度，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，像一尊被时间遗忘的雕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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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沈墨……”他低声唤了一句，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。回答他的只有机器冰冷的回响。林逸的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，越理越乱。他低头，把额头抵在沈墨的手背上，那皮肤曾经温暖、干燥，带着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，现在却冷得像一块玉。他记得昨天这个时候，沈墨还笑着对他说：“等这事完了，我们去南边住一段时间，你不是一直想种花吗？我给你搭个棚子。”可话音未落，死亡就追上了他们。

“为什么是我们？”他喃喃出声，像问沈墨，又像问自己。

林逸的记忆是残缺的，但隐隐约约感觉这场“刺杀”应该与缺少的那些拼图有关。

现在沈墨还在昏迷，林逸想要找到点什么，再三犹豫之下，还是拿起了沈墨的手机。

他打开沈墨的手机——密码很简单，是他的生日，沈墨所有的密码几乎都与林逸与有关。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一秒，像怕惊动什么。屏幕亮起，桌面背景是两人在灯塔重逢那晚的合照。煤油灯把脸廓镀上一层毛边，像旧电影里的漏光，边缘微微发虚，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。那盏灯挂在灯塔最顶层，铁锈的栏杆外是翻涌的夜海，浪头一声声拍在礁石上，像替他们数着重逢的秒针。沈墨记得清楚，那天他先到的，提着灯沿旋梯一圈圈爬上去，灯罩里火苗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，却仍固执地亮着。林逸在最后一级台阶出现，身上带着夜露的凉，眼神却比灯火还烫。他们没说话，就隔着那团光对视，像两艘在黑暗里漂泊太久的船，终于确认彼此的舷灯。照片是请路过的守塔人帮忙拍的，老式胶片机，咔嚓一声，把那一刻的呼吸、心跳、远处潮声，全都压进一张薄薄的相纸。后来沈墨把照片扫进手机，设成桌面，再也没换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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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刻，他盯着那张图，拇指无意识地摩挲屏幕里沈墨的侧脸——眉宇间挂着青年人才有的锋利，嘴角却软软地弯着，像在说“我认得你”。他忽然想起医生的话：记忆缺失像被浪潮抹平的沙滩，脚印没了，可沙子底下或许还埋着贝壳。他深吸一口气，点开相册，图标是橙色的向日葵，自己一向喜欢这些暖乎乎的东西。相册里很干净，按年份排得整整齐齐，最顶上是去年冬天的雪夜，最底下是五年前的春末。他一路往下滑，像逆着时间之河潜水，岸上的灯火越来越稀，水色越来越暗。滑到2019年，拇指停住，那年的缩略图里几乎全是海——深蓝、墨绿、灰白，不同天气、不同经纬度，沈墨站在船头、蹲在礁盘、趴在浮标，像一条回到原乡的鱼。他点开六月，发现最末一张被加上了一把小锁，角标显示“已隐藏”。那锁极小，灰色，却像一枚铁钉，猛地敲进他眼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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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犹豫了两秒，输入自己的生日，不对。又试沈墨的生日，依旧不对。第三次，他鬼使神差地键入“0629”——照片自带的拍摄日期——锁咔哒一声开了。屏幕黑了一瞬，接着跳出全屏画面：潜艇甲板，烈日，浪涌像无数面碎镜，把白光抛向空中。沈墨穿着黑色潜水服，拉链拉到锁骨，领口卷出一截白边，像故意留下的小叛逆。他对着镜头大笑，眼角挤出两道深纹，那纹路里盛着盐粒、风、以及无法无天的快乐。他身后站着林逸——尚未失忆的林逸——穿同样的潜水服，头发被海风吹得乱糟糟，像一蓬被点燃的黑色火焰。林逸的右臂从沈墨腋下穿过，环在他胸前，手指扣住他肩膀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，仿佛怕一松手人就会被浪卷走。两人笑得那么开，牙齿反光，像要把整个夏天的光都咬碎吞进肚里。背景远处，潜艇的舰桥高高耸立，一面窄长的旗子被风拉得笔直，猎猎作响，像替他们鼓掌。甲板边缘，几名水兵背对镜头，正把一只橙色浮标推下海，动作划出一道弧线，像把一段旧时光推回深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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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看着照片，胸口像被海水慢慢注满，嘴角不自觉禁闭。那天的气味、温度、甚至潜水服里黏腻的汗意，全都想顺着像素爬回来。但他不记得潜艇叫什么，但他似乎被咸腥的风吹得睁不开眼，看到夜里两个年轻人挤进狭窄的医务舱，头碰头听一张老唱片——那是其中一个年轻人偷偷带的，壳子裂了，用透明胶缠了又缠，放出来沙沙响，像老人咳嗽。他们跟着那咳嗽声慢慢靠近，第一次接吻时，唱片正转到副歌，一个男高音拔到最高音，像替他们喊破秘密……

后来……后来……后来项目结束，潜艇返港，他们站在甲板拍这张照片，以为前路像海平线一样无限延伸，谁料在上岸后，林逸在没有适应仓外压力，从楼梯踩空，后脑磕在棱角，醒来就把这两年忘得一干二净。甚至自己为何失忆，都还是在这几年林逸自己慢慢猜测出来的——医生不建议强行回忆，沈墨谨遵医嘱，把他看得跟个瓷娃娃似得，对可能刺激到他的事三缄其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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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伸出拇指，想放大照片，看看沈墨睫毛上是不是还沾着盐粒，指尖却猛地一抖——左下角，沈墨的腿侧，挂着一个透明防水袋，袋口被暗扣压住，却因角度问题露出一角纸质文件。文件被海水浸过，边缘起卷，颜色发灰，像一片被晒干的贝母。最致命的是，文件标题从袋口探出两个词：“追光”“豁免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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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逸太阳穴突突直跳。2019年6月29日——正是他日记里手术失败就忘了我的那一天。深潜器、防水文件、豁免条款......所有碎片像带血的玻璃，朝他扑来。他陡然意识到：那场蓝闪事故、被抹去的记忆、沈墨两年来的守口如瓶，或许都与这封消失的快递有关。

他双指放大，再放大，直到像素块变成粗粝的马赛克，仍看不清全文。防水袋表面倒映着沈墨的笑脸，像在水底看太阳，晃得人眼眶发疼。他忽然意识到，这张照片被隐藏，不是因为拍摄时间，而是因为这份文件——沈墨在保护他。失忆后，他像被重新编码的硬盘，所有坏扇区都被标记为“空白”，而沈墨宁愿把那段往事整个锁进暗格，也不愿让他触碰可能存在的锋利边缘。他想起出院那天，沈墨推着轮椅，在医院的香樟树下停住，蹲下来替他系鞋带，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尘埃：“以前的事想不起来也没关系，我们以后制造新的就行。”那时阳光穿过树叶，在沈墨脸上投下细碎光斑，像一张正在冲洗的底片，边缘渐渐显影出温柔的轮廓。他信了他的话，把疑问折成纸船，放进河流，任它漂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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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刻，那只纸船却逆流而上，撞在他胸口，湿淋淋地展开，露出藏在折痕里的字迹。他感到一阵眩晕，仿佛有人把他按进水下，耳膜被压力挤得生疼。拇指无意识地滑动，屏幕切换到下一页，却只是空白——沈墨把后续的所有照片都删了，只留下这一张，像留下一枚定时炸弹，又把引爆按钮藏进最深处。他盯着“追光”“豁免”四个字，忽然明白，它们不是简单的保密文件，而是一道裂缝，裂缝那头连着沈墨从未向他展示的深渊——也许关乎自己失忆真相，也许关乎沈墨为何自己和沈墨为什么会被秘密监视，为什么会被刺杀，，也许关乎他们那次深海下潜到底撞见了什么。潜艇返港后，官方简报只字未提豁免，只宣布“项目圆满完成”，而参与人员却在半年内被陆续调离原岗，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抹平沙滩上的脚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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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把手机反扣在桌上，屏幕与木面相贴，像把一张脸按进黑暗。客厅安静得能听见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鸣，那声音细长，像远处潜艇的声呐，一下一下，敲在他鼓膜。他忽然想起沈墨昨晚的梦话——沈墨极少说梦话，可就在凌晨，他清楚地听见一句“别照那边”，声音短促，像被刀切断。他当时以为沈墨在驱赶路灯，此刻才懂，那盏“灯”也许来自记忆深处，来自被锁在防水袋里的文件，来自他们曾一起潜入却永远不能再上浮的某片海域。他抬头看窗，外面是再普通不过的小区夜色，路灯昏黄，香樟树影摇晃，像无数只举棋不定的手。世界看起来完好无损，可他知道，只要轻轻一划，那张照片就会再次亮起，像一枚被海水腐蚀的硬币，边缘虽已残破，却仍固执地反射着光，提醒他：有些真相从未沉没，只是被人为地压进更暗的舱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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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深吸一口气，重新拿起手机，却没再点开相册，而是长按电源键，关机。屏幕熄灭前，最后一帧仍是那张合照：煤油灯的光晕里，两个年轻人并肩而立，像两株被风吹弯的芦苇，却固执地朝彼此倾斜。黑暗降临的瞬间，他仿佛听见沈墨在耳边笑，声音穿过五年时光，带着盐粒与潮气，轻轻落在他颈侧：“别怕，我在。”那声音像一根细线，把他从失重的深渊里一点点往回拉。他把手机放进抽屉，合上，像合上一本尚未读完却已被海水浸透的书。他知道，自己现在没法问沈墨，至少不是现在。有些谜题需要被继续封存，让时间像深海细菌一样，慢慢把它啃噬成白骨，再化作尘埃。他转头看向病床，将头轻轻枕在沈墨身侧，在黑暗里准确无误地找到对方的手，十指相扣，像两枚被浪潮冲散的贝壳，终于在沙滩的某一格潮汐线里重新相遇。窗外，夜航的飞机掠过，尾灯一闪一闪，像遥远潜艇的舷灯，朝更黑的深处驶去，却不再孤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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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人在用一颗子弹，逼他们停止追查；而沈墨宁愿用肩膀去挡，也不肯让他回忆。林逸握紧手机，指节泛白——这一次，他要把属于自己的黑暗亲手点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