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本章开始听夜风穿廊,将檐下那声若有似无的呢喃吹散。
沈夕瑶立于回廊尽头,指尖轻点玉佩,一道密令如蝶影般悄然没入黑暗。
待她转身离去,素白裙裾拂过青石阶,身影彻底融入深沉的夜色,只留下一道无声的指令,顺着潜藏的暗线,迅速传遍整座金陵城。
她深知顾长生的骄傲,那是一种读书人特有的、近乎偏执的风骨。
直接给予金钱或权势,只会将他越推越远。
但才华,是他的立身之本,是他在沈家这座金碧牢笼中唯一的呼吸之地。
她要做的,不是给他一座金山,而是为他的才华,搭一座通天的台。
三更刚过,沈府的印书坊便已灯火通明,五十名刻工轮班赶工,《寒窗吟》初版千册在天亮前已印毕。
城中各大书肆、茶楼、书院门口,悄然出现了一队队身着灰衣的仆役,他们不声不响地将诗集摆上案台,附一张素笺:“寒窗有声,愿与君共读”。
墨香混着晨露的气息在街巷间浮动,仿佛整座金陵城都在低语:山野散人,真名顾长生,沈氏赘婿也。
此刻的书房内,顾长生正对着那本被连夜刊印出来的《寒窗吟》发呆。
油灯的光晕摇曳,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,映在墙壁上,像一株孤植于寒夜的老松。
书页上,“山野散人,真名顾长生,沈氏赘婿也”这行小字,如一根根细针,扎进他的眼底,刺入心尖。
他指尖微颤,触到纸面粗糙的纹理,仿佛摸到了命运的棱角——那不是荣耀,而是一层镀金的枷锁。
他想要的,是纯粹的认可,是对他十年寒窗苦读的肯定,而不是成为金陵城最新的、关于沈家赘婿的又一桩奇谈。
这种感觉,比当初被柳青阳当众讥讽“吃软饭”还要难受。
那时是羞辱,是愤怒,尚可反击。
而现在,却是“捧杀”。
全城的人都在赞美他的“清贫”,他的“风骨”,他的“不慕名利”,可他自己清楚,这份名声,并非完全由自己的才学挣来,而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,用金钱与权势催生、放大,最终变成了一件华丽却不合身的袍子,硬生生披在了他的身上。
忽然,走廊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,停在门外。
一股甜香混着莲子的温润气息钻入鼻尖。
“先生,先生?”孙阿福推门而入,手中托着一碗热腾腾的莲子羹,瓷碗边缘还冒着细小的白雾,氤氲出一圈暖光。
他脸上带着未褪尽的兴奋,“您怎么还坐着?外面那些学子们都安顿好了,钱公子派人送来了上好的被褥,白家小姐也送来了笔墨纸砚,说是给学子们备的。他们都说明日一早,就要在书院门口等您开课呢!”
顾长生抬起头,眼神茫然地看着孙阿福。
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窗外,月光洒在庭院里,映出几道蜷缩在草席上的身影,有的披着破旧斗篷,有的以书为枕,仍在借光诵读。
风掠过树梢,沙沙作响,夹杂着断续的吟哦声,像春溪初动,又似暗潮奔涌。
“先生,您不高兴吗?”孙阿福不解地挠了挠头,“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啊!连礼部的周大人也派人送来了亲笔题写的‘明心见性’四字,还附了一封手札,说要举荐先生入国子监讲学!往后,看谁还敢说您是靠着沈家……”
“阿福。”顾长生打断了他,声音沙哑如磨砂,“你先出去吧,我想一个人静一静。”
孙阿福见他脸色确实不好,不敢再多言,放下莲子羹,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。
门扉合拢的轻响后,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,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“噼啪”声,像心跳的余音。
顾长生站起身,走到窗前,推开了窗户。
清冷的夜风灌了进来,带着庭院中草木的微腥与远处墨香的余韵,拂过他的面颊,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。
他看到了院子里那些临时搭建的简易床铺,看到了那些或坐或卧,借着月光还在捧读旧书的年轻身影。
他们的衣衫比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还要破旧,但他们的眼睛,却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。
他们是来向他求“道”的。
可他的“道”,如今却被包裹在层层谎言与误会之中。
院中传来一阵极轻的环佩之声,不疾不徐,如月下流水。
顾长生闭了闭眼——他知道,她来了。
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,一股熟悉的馨香悄然弥漫,是沉水香混着梅花露的气息,清冷而坚定。
“夫君似乎有心事。”沈夕瑶的声音很轻,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。
顾长生转过身,目光复杂地看着她。
眼前的女子,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裙,未施粉黛,却比满园的繁花还要动人。
她的眼神清澈如水,仿佛能洞悉一切。
“是你做的,对吗?”顾长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,“全城免费赠送的诗集,还有……这一切的推波助澜。”
沈夕瑶没有否认,她走到书桌旁,拿起那本《寒窗吟》,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封面上的字迹,指尖触到纸面的微涩,仿佛在读一首无声的诗。
“诗,是夫君写的。才华,是夫君自己的。我所做的,不过是让更多的人,能看到夫君的才华而已。”她抬起眼,迎上顾长生的目光,“难道夫君觉得,你的诗,不配被全城的人读到吗?”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!”顾长生有些激动,他上前一步,袖角扫过桌沿,发出轻微的摩擦声,“我想要的,是堂堂正正地靠自己!而不是靠沈家的财力,去营造一个虚假的名声!你懂吗?这与我的本心相悖!”
“本心?”沈夕瑶淡淡一笑,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锐利,“夫君的本心,是十年寒窗,一朝功名,经世济民。可现实是,若无沈家,你连参加诗会的资格都没有。若无我,你的这首《寒窗吟》,最多在诗会上得个头筹,三日后便无人再提。你的才华,就会像一块被埋在泥土里的美玉,或许百年后有人掘出,叹一声可惜,但对当世,对那些渴望听到你声音的学子,毫无意义。”
她将诗集放回桌上,声音转冷:“你想靠自己,我比谁都清楚。但顾长生,你得明白一个道理,水至清则无鱼。你所谓的‘纯粹’,在这世上根本不存在。你以为那些名满天下的大儒,他们的文章诗篇,是自己长了腿跑遍天下的吗?背后哪一个没有门生故吏、世家豪族为其扬名?”
“你……这是强词夺理!”顾长生被她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。
“我不是在强词夺理,我是在告诉你现实。”沈夕瑶的语气缓和下来,却更具力量,“我没有伪造你的才学,我只是为你建了一座高台。如今,全城的目光,甚至朝堂的目光,都已聚焦在这座高台上。接下来,你能否站得稳,能否让台下的人心服口服,看的不是我沈夕瑶的钱,而是你顾长生的真本事。”
她直视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我给了你一个机会,一个能让你对无数寒门学子讲你的‘道理’的机会。现在,你却因为上台的方式不够‘干净’,就想转身逃跑吗?那你如何对得起你那十年的彻夜苦读?如何对得起门外那些,将你视作唯一希望的眼睛?”
一番话,如暮鼓晨钟,重重地敲在顾长生的心上。
他怔在原地,脑中嗡嗡作响。
逃跑?
是啊,他刚才确实想过,想立刻澄清一切,然后躲回自己的书房,继续做一个无人问津的沈家赘婿。
他看着窗外那些虔诚的目光,再看看桌上那“明心见性”四字,墨迹未干,却已重若千钧。
忽然间,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责任感压在了他的肩上。
沈夕瑶说得对。
路是她铺的,但走下去,还得靠自己的双脚。
名声是她推起来的,但能否配得上这份名声,还得看自己的真才实学。
他若是退了,便坐实了自己只是一个沽名钓誉、被沈家推出来的傀儡。
他若是进了,用自己的学问让所有人信服,那才能真正洗刷掉“赘婿”的标签,将这个被强加的“名士”身份,变成属于他顾长生自己的东西。
许久的沉默后,顾长生深吸了一口气,眼中的迷茫与挣扎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他低声说道,声音不大,却掷地有声。
沈夕瑶的嘴角,终于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。
他缺的,从来不是才华与风骨,只是一个机会。
“夜深了,夫君早些歇息吧,明日,还有一场硬仗要打。”她说完,便转身准备离去。
“夕瑶。”顾长生忽然叫住了她。
沈夕瑶回头。
顾长生看着她,郑重地一揖到底:“多谢。”
这一声谢,不是感谢她为他铺路,而是感谢她让他看清:
外力可借,但心不可移。
名声可来于人推,但学问必须发于己心。
他回到书桌前,久久凝视那根竹尺,忽然笑了。
当年用来教村童识字的尺子,明日,或许也能敲醒一群迷途的士子。
他拉开书桌最下方的旧抽屉。
里面没有文房四宝,只有几件叠放整齐的旧衣物,那还是他未入沈家前穿的。
他伸手,从中抽出最旧的那一件青衫,布料已经磨得有些薄了,领口和袖口还带着缝补过的痕迹,指尖抚过那细密的针脚,仿佛触到了母亲的手温。
他又从角落里翻出一根不知何时削成的竹条,长约两尺,通体光滑,是他当年在乡下教村童识字时用的戒尺。
他将青衫与竹尺并排放在桌上,油灯的光芒照在上面,斑驳的光影中,仿佛照亮了他来时的路。
名满金陵又如何?
御赐牌匾又如何?
他顾长生,终究还是那个从寒窗苦读中走出来的读书人。
明日的讲习所第一课,他要让所有人知道,站在台上的,不是沈家的赘婿,也不是什么“清贫高士”,而仅仅是一个,只想教书育人的先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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